红星调查｜三家公司中标广西平南学校食堂食品配送项目后，统一配送的大米被紧急召回

一所乡村小学出现多人腹泻，供应学校食堂的大米被紧急召回……

近日，多名知情人向红星新闻表示，最近一个月，广西省贵港市平南县学校学生食堂食材供应连续出现问题，目前学校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供应还存在未签订正式合同、价格偏高、供应交接不及时，甚至出现食材变质的问题。

日前，红星新闻记者经过调查走访了解到，8月10日，平南县教育局委托广西建展建设工程管理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建展公司）在全国公共资源交易平台上发布了“平南县学校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统一配送服务项目”的招标公告，以招标方式为北河片区包括11个乡镇（街道）以及南河片区包括10个乡镇（街道）的学校选定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统一配送的供应商，预算金额分别为约5000万元/年和约4000万元/年。

最终，北河片区项目由广西农启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农启公司）中标，南河片区项目由广西柏力食品有限公司（下称柏力公司）和广西百鲜食品有限公司（下称百鲜公司）中标。

多名知情人士向红星新闻确认，今年国庆节之后，上述三家公司正式向各学校学生食堂供应食品原材料，而前述腹泻和大米被紧急召回等事件以及目前食品原材料供应出现问题等均发生在这之后。

与此同时，红星新闻记者还在采访中了解到，这次招标项目还遭遇举报，举报人为广西禾乐生态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下称禾乐公司），原为平南县学校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统一配送的供应商。禾乐公司向广西自治区纪委监委驻教育厅纪检监察组、平南县政府、纪委、教育局、财政局等部门举报称，“平南县学校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统一配送服务项目”的招标采购程序不合法，未按政府采购法规定的程序、渠道和形式开展招标工作。同时，其提出质疑：中标公司业绩造假；不具备良好商业信誉，实控人的多家企业存在经营异常严重违法情况、实控人因债务问题被限制高消费等。

对此，建展公司在答复上述质疑时称，经查阅，中标公司业绩属实；按照相关规定，需在“信用中国”“政府采购网”查询主体信用记录，而中标公司在上述网站中没有违法记录，禾乐公司所质疑内容缺乏有效实施依据，驳回质疑。

一所乡村小学多名学生腹泻

知情人透露：共18人，营养餐后出现症状

平南县政府官网显示，平南县古称龚州，置县已近1700年，位于广西东南部，贵港市东北部，西江流域上游，面积2983.97平方千米，辖21个乡镇（街道），人口154.92万人，常住人口111.14万人。马王小学是平南县大洲镇一所乡村小学，地处较为偏僻，距平南县城约50公里。

一位知情人告诉红星新闻，今年10月10日，马王小学发生集体腹泻事件，总计有18名学生，症状以呕吐、腹泻、腹痛为主，其中10名学生症状较轻在学校观察，有8名学生先是在大洲镇卫生院就诊，此后其中7名学生转到平南县第二医院就诊。

这名知情人表示，10月7日，平南县全面实施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马王小学才有了营养餐，为面包和牛奶，由百鲜公司负责每天早上配送到学校，9点多大课间时发放给学生食用。10月10日当天发放完营养餐后，陆续有学生出现症状。不过后来有结论说是排除食源性疾病，与营养餐无关。

红星新闻记者在马王小学门口看到，墙上张贴了马王小学营养餐名单公示，其显示一到六年级共有127人享受营养餐，公示落款时间为9月28日。

马王小学

红星新闻记者采访到了一名直接接触腹泻学生的知情人，其说法与前述人士说法基本一致。“国庆节开学之后，也就是10月7日马王小学开始给学生提供营养餐，10日当天出现腹泻情况，出现症状的学生有十几个，大多数都为六年级学生。”

该知情人表示，“当天上午10点左右，家长接到电话说孩子出现腹泻，让家长到学校去，但是到了学校却没让家长进学校看孩子。孩子是被学校送到医院的，先是去了大洲镇卫生院，后来去了县城医院，家长是事发第二天才被允许见孩子的。”

“现在基本都出院了，大多数孩子都已经正常上学，但是还有孩子十几天过去了身体还是不舒服，还在吃药，没去上学。住院期间的费用不是学生家长出的，但是出院之后买药治疗的费用都是家长自己出的，至今学校还未给学生家长说法。”该知情人说。

但该知情人认为“孩子就是吃营养餐吃的”，“因为以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10日那天吃了营养餐就开始腹痛腹泻。”

红星新闻记者联系马王小学校长，其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发送的采访短信也一直未获得回复。而记者获取的一份尚未经官方证实的马王小学腹泻事件的调查报告显示，此次腹泻由致泻性大肠杆菌引起的，排除食源性疾病可能。目前，平南县疾控中心尚未就此事件回应红星新闻记者。

配送不满一个月的营养餐

检索未发现该县关于学生营养餐采购信息

广西广播电视台一则报道显示，10月7日起，平南县全面实施农村义务教育营养改善计划，14.5万余名学生受益。

此外，贵港市广播电视台微信公众号10月17日发布的一则消息称，“记者从市相关部门了解到，从10月7日起，农村义务教育营养改善计划在我市实现全覆盖，按照每生每天5元给予补助。目前，全市近50万名学生享受到该项目的营养加餐。”

前述知情人告诉红星新闻，学生营养餐的费用来源于财政拨款，需要按照规定确定采购配送企业，统一配送给学生，但是目前学生的营养餐没有经过相关政府采购程序，直接将营养餐采购配送交给了农启公司、柏力公司以及百鲜公司组成的联合体，而三家公司中标的是“平南县学校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统一配送服务项目”，这个项目的钱来源于学生向学校交的餐费，与营养餐不是一回事。

农启公司

三位学校内部人士向红星新闻确认，目前学校的营养餐确由农启公司、柏力公司、百鲜公司进行配送。

柏力公司

教育部官网显示，2022年11月，教育部等七部门印发《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实施办法》，其中规定：营养改善计划采购工作必须严格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采购法》等法律法规和财政部有关规定。采购意向公开由县级有关部门负责，至少在采购活动开始前30日，按采购项目在中国政府采购网地方分网公开，也可在省级以上财政部门指定的其他媒体同步公开。各地可结合实际，因地制宜合理确定采购人和采购方式。对于采购项目金额达到本地区政府采购限额标准的，原则上应依法采用公开招标、邀请招标、竞争性谈判、竞争性磋商、询价等竞争性采购方式进行采购。

红星新闻记者在中国政府采购网广西分网及公开网络上检索，未发现平南县关于学生营养餐采购的信息。

统一配送大米被紧急召回

学校员工：配送公司未与学校签正式合同

在采访过程中，三名来自学校的工作人员向红星新闻记者确认，教育局发通知将配送给学校的大米进行了紧急召回。

某学校工作人员刘华（化名）告诉红星新闻：“10月23日晚上，学校突然告诉我有教育局通知，核查一下有没有广西某公司生产的净含量25kg的大米，特别是封口日期为10月17日的，如果有通知配送公司全部拉走退货。因为我们没有订购这批米，所以也就没退，具体是什么原因退回还不清楚。”

另一所学校的工作人员吴宇（化名）对红星新闻说：“接到教育局通知后，我们进行了核查，这批米我们订购了几千斤，是百鲜公司给我们送的，我们立刻按照通知退回了，然后补送了其他米过来，要不然会影响到学生开餐。具体什么原因召回我们也不知道，教育局没说，百鲜公司也没说。”

百鲜公司

还有一所学校的工作人员吴赐明（化名）同样表示，“对于召回米的原因也不清楚，我们没有订购这批米，那几天吃的是以前订购的一批米。”

红星新闻记者还获得了一份截图，其内容为，“各学校有采购这种米的，特别是封口日期是10月17日的，通知配送公司全部拉走，退货！”

对于大米召回原因，前述知情人表示，“是旧米太多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法暂未获得其他信源的证实。

此外，上述三名学校工作人员都向红星新闻表示，换了新的配送公司后，学生食堂食品原材料供应都出现了一些问题。“按照正常来说，公司中标之后，要与每家学校分别签订正式合同的，但是目前配送近一个月了，都还没和我们签订正式合同，这三家公司仅与教育局签订了一份框架协议，此外还出现了配送原材料不及时影响学生用餐，没有按要求将食材和货物清单一并配送、配送时无学校人员交接等问题，向教育局和公司反馈过这些问题，目前还没明显改善。”

其中一名学校工作人员表示其遇到了食材价格涨价的问题。“原来一桶5L的花生油，还是知名品牌的，是120元一桶，现在换成了当地不知名的品牌，价格是130元；鸡蛋一斤也比原来贵了差不多两块钱，按照学校每天差不多消耗500斤鸡蛋计算，一天光是鸡蛋的费用就要多花费一千元，不知道是市场方面原因还是定价原因。”

另一名学校工作人员还反映其遇到过食物变质的问题，“我们订的一批芋头，外面看是没问题的，打开发现里面有烂的，通知配送公司拉走了。”

三家配送公司被举报

举报者：投标业绩造假，招标程序不合法

除了上述问题，红星新闻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平南县教育局委托建展公司发布的这次公开招标，还遭遇了禾乐公司的举报。

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禾乐公司原本是平南县学校提供食材供应的供应商，已经供应了6年，这次招标也参与了，未能中标，其发现本次招标存在多项违法，遂向相关部门进行了举报。

禾乐公司

在禾乐公司举报中，除提出招标程序不合法等多个问题之外，还质疑三家公司业绩造假。根据本次招投标发布的评分标准，业绩分是其中一项评分内容，要求投标人提供自2019年以来承接类似配送服务业绩（提供合同或者中标通知书复印件），每个得分0.5分，满分1分。

“这三家公司，农启公司成立于2022年5月，其加工基地今年5月才正式竣工，百鲜公司今年3月份才正式成立，柏力公司成立比较早，2014年成立，但之前一直给我们公司供货。我们在这个行业深耕多年，从未听说这三家公司做过类似业务，尤其百鲜公司从成立到参与投标才5个月，怎么可能有类似业绩呢？”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

农启公司微信公众号显示，公司成立于2022年5月，注册资金1.2亿元人民币，坐落于广西平南县工业园，占地面积50亩，总投资5亿元人民币，主要为政府机关、学校、部队、医院、企业等单位提供安全高效的食材供应链服务，是一家一二三产业高度融合的现代化高效农业企业。

其公众号5月8日发布的文章显示，5月7日上午，农启公司在公司厂区隆重举行果蔬农产品深加工项目竣工仪式。

天眼查显示，百鲜公司成立于2023年3月2日，注册资本1000万元，其招投标信息为1条，即本次招投标。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公司直到今年8月22日才拿到平南县市场监督管理局颁发的食品经营许可证。许可内容为：预包装食品（含冷冻冷藏食品）销售，散装食品（含冷冻冷藏食品）销售，有效期为2023年8月22日至2028年8月21日。也就是说，8月10日建展公司发布招标公告时，其还未获得食品经营许可证；建展公司9月1日发布其中标公示时，百鲜公司拿到食品经营许可证才11天。

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对于其举报，平南县教育局等部门并未给出回应，而建展公司则出具了书面的《答复函》。

建展公司《答复函》：

经查阅三家业绩属实，质疑事项不成立

建展公司在《答复函》中表示：“经查阅，农启、柏力、百鲜三家公司所提供的业绩均按招标文件要求提供相关证明材料，业绩属实。此质疑事项缺乏事实依据，故质疑事项不成立。”

“我们一直让教育局和建展公司公开评标过程的相关资料，包括三家公司提供的业绩证明材料，以证明其业绩没造假，但没人提供给我们。”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

另外，禾乐公司还举报中标公司不具备良好的商业信誉，在经营活动中有违法记录，不具备投标人资格，却参与投标而且中标。

建展公司发布的招标公告显示，申请人需具备良好的信誉能力，在“信用中国”“中国政府采购网”等渠道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重大税收违法案件当事人名单、政府采购严重违法失信行为记录名单的，供应商不接受参与采购活动。

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虽然农启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戴某旺，但实际负责人却是戴某国，戴某国实际控制或者参股的多家公司均存在违法、经营异常及被执行情况；柏力公司法定代表人因为拖欠债务被法院限制高消费，这明显不具备良好的商业信誉，均不符合投标人资格。”

农启公司微信公众号5月8日发布的文章显示，戴某国为农启公司董事长。天眼查显示，戴某国关联企业有9家，其中其担任负责人的深圳某公司鹏达分行有3项经营异常和3项严重违法，3项严重违法均为列入严重违法失信企业名单，2019年11月被注销；其他担任负责人的企业也存在经营异常等行为。

天眼查显示，2023年1月6日，平南县法院作出《限制消费令》，柏力公司法定代表人黄某宋因其另一家公司未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给付义务，被限制高消费；2月，柏力公司因为“提供不真实的统计资料”被贵港市统计局作出行政处罚，给予警告，并处罚款45000元，在全市范围内予以通报。

对此，建展公司在《答复函》中表示，根据《财政部关于在政府采购活动中查询及使用信用记录有关问题的通知》，信用查询渠道为：“信用中国”“中国政府采购网”等渠道查询信用记录。经在上述两个网站查询，没有查询到三家公司及法定代表人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重大税收违法案件当事人名单、政府采购严重违法失信行为记录名单，此质疑事项缺乏事实依据，故质疑事项不成立。

禾乐公司负责人表示，“难道在这两个网站查询不到，其涉及的违法行为就不存在了吗？就应该视而不见吗？就该让这样的企业中标吗？”

此外，禾乐公司对于招标提出的其他质疑，建展公司也认为不存在。

当地教育局等部门未回应

建展公司相关负责人称本次招标合法

针对文中涉及内容，红星新闻实地采访了平南县相关部门，希望获得核实回应。按照平南县委宣传部的要求，红星新闻记者出具了书面的采访提纲，分别向平南县教育局、市场监督管理局、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等三部门提出了具体采访问题。平南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表示，“将对接三部门，看是否作出答复。”

时隔多日，红星新闻记者再次联系平南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其仍未就是否作出答复给出明确回应。截至发稿时，记者仍未获得回复。

此外，红星新闻记者还联系了农启公司戴某国、戴某旺。戴某国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发送的采访短信也未获回复；戴某旺接通电话得知记者身份后随即挂断了电话，记者随后发送的采访短信同样未获得回复。

红星新闻记者联系柏力公司黄某宋，其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发送的采访短信未回复。

针对文中涉及腹泻以及招标是否违法等问题，百鲜公司负责人王某玲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先是表示“没有，没有这回事”，随后又表示“应该没有这回事，可以联系公司经理”。

当红星新闻记者询问能否提供公司经理联系方式时，王某玲表示，“我在外面办事，不方便，你自己去找一下。”随即挂断了电话。

建展公司此次招标的负责人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因为禾乐公司的举报，平南县多个部门和我们一起开过会，这次招标是合法的，也已经书面回复过禾乐公司，我们的招标是没有问题的。”

针对业绩造假问题，该负责人表示，“三家公司的业绩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农启公司去年成立，百鲜公司今年刚成立，但是不影响他们提供业绩证明，我们要求的是类似业绩，并不仅仅指给学校食堂提供食品原材料，给超市或者公司食堂供过货也算类似业绩。”

针对公司负责人被限高或者关联公司存在多项问题却中标的问题，该负责人表示，“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曾经专门咨询过平南县司法局等相关部门，他们给出的答复是，关联公司出现违法情况并不影响投标公司，只要投标公司没有问题就可以，因此农启公司是可以参与招标的，符合规定；黄某宋虽然被限制高消费，但并不是失信被执行人，且是因为其他公司被限高，与百鲜公司无关，因此百鲜公司参与招标也是没有问题的。”

红星新闻记者 祁彪 吴阳

编辑 张莉 责任编辑 魏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