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我的动力,就是看着他们活下去吧。过年时候我救助过的孩子们给我发信息,有的叫我海叔,有的直接叫我爸爸,我特别特别满足和安慰,再多的苦和误解都值了。几个字的问候都代表着一个健康的孩子,代表着一个健康的家庭。他们还能玩手机,上课,工作。起码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徐世海与被救助者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文丨新京报记者 杨雪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吴兴发
徐世海更忙了。
“天门山四人自杀事件发生后,我当时就判断这个是典型的网络约死——4个不同年龄不同来历的人,选择了同一时间、地点、方式寻死,他们肯定是商量好了的。”徐世海说,这个事件之后,他不停地接到各种电话,有中学生的父母请他和孩子聊聊天“疏导一下”,也有成年人找到他,每天打数十分钟电话,倾诉内心苦闷,坦言“快要撑不下去了”。
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年男人,从三年前儿子自杀身亡后,徐世海在网络上就开始承担着另一个身份——劝生者。他四处寻觅自杀者聚集的网络群,假扮各种身份接近对方、获取信任、慢慢开导;他用各种方式报警,试图拦截已经付诸行动的轻生者;他与网络上隐匿而活跃的“劝死者”拉扯过招,试图把目所能及的求死者打捞起来。
徐世海说,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他仍然在坚持,像是惯性,也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一次次完成当年未能对儿子的挽救。这几年来他也发现,整个社会对网络寻死者的关注和认知越来越充分,救助越来越积极和迅速。
以下是他的讲述。
隐秘“约死群”
其实绝大部分时候,“约死群”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有一个几十上百人的群,里面都是厌世者,大家每天讨论如何实行自杀。我的经验里,真正的“约死群”,总人数不会超过10个人,多则七八个,少则三四个,人数是极其严控的。
这些人一开始会在某一个大群里认识,学习群、爱好群,等等。
有些人会在大群里吐槽自己遭遇到的各种情况,倾诉痛苦,引发共鸣,于是慢慢的,大群会自动分化出来一个“中群”。中群大约几十个人,这就是筛选出来的第一批潜在自杀者了。
在中群里,大家吐槽的密度大大加强,整体情绪也更加负面,他们中共情高的,又会再私下拉一个几个人的小群。大群和中群并没有明确劝死的目的,这个小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约死群。
其实为什么会有网络约死?一个人在最后关头一定会挣扎徘徊,就是只蚂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想死又下不了决心的人占绝大多数。一个人下不了决心,和大家一起就有个从众心理,互相影响互相鼓励。
“劝死者”
在“约死群”里,我还多次碰到过“劝死者”。
其实看下来,“劝死者”的前半部分“工作”和我一模一样——找各种各样的群、在群里找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和他们聊天,取得他们的信任。只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完全相反。
事实上,天门山跳崖事件里,根据家属对媒体说的话,四名死者中确实也有一个人起主导作用。
但比起这种自己想自杀的主导者,还有一些更恶劣的人,他们不想去死,却要怂恿别人去死。我自己就明确看到过同一个账号在不同的账号里劝别人自杀。这样的情况还不止一次。
我和这种“劝死者”最近一次正面交锋是今年春节。当时对方一直在一个群里怂恿其他孩子自杀,我假装自己也是个不想活了的孩子,加他QQ,和他聊。没聊两句,我就摊牌了,问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明显能感觉出来你是个成年人,你图啥?”他马上把我拉黑了。
拉黑以后他也不在群里戳穿我的身份,但是他也不消停,仍然在群里继续说话,继续到处撺掇。我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否则我很快就会被踢出群,所以我拿他毫无办法。
徐世海同时还是郑州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员,图为出任务中。受访者供图
抓住那只手
在网上救人是很飘渺的一件事,能不能成功自己很难判断的。其实只要能和对方聊上天,就有很大救下来的希望,因为他们还有倾诉欲。
这几年我试图去抓住的手,已经很多很多了。有些抓住了,拽回来了,有些没有。
三年来,我不知道和多少想死的人聊过。但是绝大部分人我对他们的基本家庭情况都不太清楚,情况特别紧急的时候我才问,问也要有技巧。
比如贵州有个男孩子,20岁出头,感情受挫,这个男孩儿是主动找到我的。我们聊了大概有一个多月。
他服药自杀前给我发消息说,“再见,我跟你聊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说你起码告诉我名字地址,我好歹能给你烧个纸,否则我会睡不着觉的。
真实名字他最后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了个大概的小区位置,还有几张他以前发给我的照片。我报警后,当地的公安和消防费了老大劲找到他,他喝了两斤多白酒,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已经是昏迷状态了。
他知道是我报的警,后来和我开玩笑,说他人没死但是社死了,“一堆警察哐哐破门而入,整个小区都认识我了”。那之后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坚持(活下去)。能把他救回来我很高兴,现在虽然我们不怎么聊天,但我还能看到他朋友圈。他已经找到工作了,不像以前,一直在家里等死的样子,门都不怎么出。
“同路者”越来越多
这三年来,我发现有自杀倾向的孩子们,平均年龄似乎越来越小。以前基本都还是要中学以上,现在十一二岁小学生们的心理问题都越来越明显了。
他们防备心强,现在除了QQ群也有了微信群,找他们很不容易,我大多是依靠一些小朋友们帮忙把我拉进各种群。他们有些是看了新闻被感动找到我的,也有些是被我帮助过的孩子,现在反过来帮助我。如果不是他们,我找到和加入这些群困难重重,这种群主对审核非常严格。
在每天都讨论自杀的群,劝人去死和问你“吃饭了没”一样简单,完全漠视生命。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很多孩子会互相开玩笑说“你完蛋了,你重启吧”,我一开始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在他们看来,自杀是点击“结束游戏”,然后就能以更强大的样子在某个平行世界重新开始。
但也有一些好的变化,我发现在这些群里隐身的、我的“同路者”越来越多。2021年下半年开始,好几次我假装想死在群里说话,都遇到过其他人加我,劝我活下来。大家都察觉到了网络约死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并且在行动起来,这让我很欣慰。
徐世海获郑州红十字救援队优秀志愿者。受访者供图
另外现在警方出警非常快,非常负责。以前我报警,很多警察可能都没经历过,没概念,要问一大堆我的情况,问一大堆自杀者的情况,还要让我先去上门做笔录。
但是现在不会了,大家都很警惕。我异地报警,一说网络自杀救援他们都一下就懂,立刻出警,半小时内都会给个答复。去年10月份,一个女研究生吃了很多安眠药后,在自己的小区群发了悲观的信息,社区立刻注意到,在网上找到我一起合作寻人。这个姑娘当时人是在外地,因为社区有她的身份证号、车牌号和电话号码,我们和警方一起找人,从她发出消息到被找到,一共用了28分钟,大家都非常给力。当时真是争分夺秒,找到她时人已经昏迷了,晚一点后果就不堪设想。
现在好多志愿者也同我一起工作,比如和我合作的有个志愿者团队,有15人左右,来自全国各地,或是在校大学生,或者大学毕业刚工作的。
现在感觉整个社会对于网络自杀信息都非常敏感了,有些“求死含量高”的群会被网友举报,或者被警方关注到。警察还会一个一个给群成员打电话联系。我们的志愿者因为卧底也被警方找到过。如果群成员是在校学生,警方还会和家长进行沟通,一个是了解情况, 也是起一个提醒作用。
不会停下救助行动
最高峰的时候,我一天要和几十个人同时聊,但是当他们迈过这个坎,不再想自杀,基本上都会和我疏远。我和我的被救助者们几乎没有保持长期联系的。
聊的时候什么秘密他都告诉你,开导好了。一旦他们成熟了,几乎都断了,不再和我联系了。人嘛,都自尊心强,非常无助的时候他愿意聊,但是随着意识变化,他感觉过去是一个污点,不想再纠缠,也不想再提起。他不想聊了,说明成熟了,他彻底地忘掉过去不开心的事情,反而是好事情。
徐世海与被救助者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停下别做了,说真的我没有。从来没有。我也有一点自我救赎的感觉,总觉得救下来一个孩子,就是救下一次我儿子。有时候没救下来人,那股“劲儿”太大了,我会缓三四个月,但是我从来没有完全停下过。
除非没人求助了,或者自己真的是干不了坚持不了了,否则我不会停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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