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丨一块宅基地的7年“奇幻漂流”

和邮政公司达成口头上的“购买约定”后，王卫华搬出了自己的家，并配合将房屋的土地性质做了变更，由集体土地变为国有建设用地。 7年过去，因久无人居，王家的房屋已出现墙体开裂、地基沉降，邮政公司却“不再提买地的事儿”，当地部门“也没钱给”。 2023年6月，在政府部门多次协调无果的情况下，经历了漫长“要钱”之路的王卫华将当地邮政公司起诉到法院，要求支付其“卖房款”和各项经济损失250多万元。

口头约定

2016年，遭遇车祸，急需用钱的王卫华一直在寻找自家房子的买主。

河南淇县庙口镇，王卫华的房屋位于镇中心十字路口附近，由临街5间门面和后面的两层小楼围合成一个院子。2000年，从淇县棉纺厂下岗6年的的王卫华花70多万元建起了这栋房屋，面积400多平方米。

一张立于1984年的买卖契约显示，房屋土地是王卫华的父亲自庙口村村委购得。登记于2013年9月的一份房权证显示，房屋所有权为王卫华的妻子王凤香，房屋性质为私有房产。

2016年搬离前，王卫华曾长期将5间门面房中的3间出租，年租金3万元。其余两间，夫妻俩开了超市，年收入有10多万元。“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没有人会卖这个地段的房子。”

2016年3月，经朋友介绍，淇县邮政公司一位负责人找到王卫华，想要购买他的房屋，在镇上建设邮政支局。双方商谈后，口头约定购买价格为185万元。王卫华说，自己当时觉得价格有点低，但对方表示，原来的房子要拆了建营业场所，拆除工作和建筑垃圾处理都可以交给王卫华来干。王卫华估算了一下，这样下来，总价可以有200多万元。

达成口头协议后，对方要求王卫华尽快搬离。因为遭遇车祸索赔，欠了40多万元外债，在没有签署任何正式协议的情况下，急着用钱的王卫华搬出了自己家的房屋。

没有补偿协议的“征收”

事情发生了变化。

8个月后的2016年11月，一直在等待消息的王卫华从上述邮政公司负责人处得知，买卖可能无法完成，因为土地性质“变更不了”。对方说，只有把房屋土地性质由集体用地变更为国有建设用地，才能完成交易。

“办不下国有土地证，他们不要。”担心办证时间长，王卫华内心打起了退堂鼓，提出“不卖房了”，已经搬出去的这几个月，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补偿”。“邮政公司领导说，你配合我们办，办下来了，我们要你的地；现在不想卖的话，没有补偿。”

淇县邮政公司的一份“可行性报告”证实了上述说法。在这份完成于2018年10月的报告中，邮政公司分析了在庙口镇购置房屋建设庙口邮政支局的必要性，并称：经公司多方查询，现庙口村村民王凤香（王卫华妻子）占地406.27平方米的房屋有意转让，房屋所在地段周边有近100家商铺，多个工厂，也是淇县通往周边城市的交通要道，“经济比较活跃。”

“可行性报告”在最后“有待解决问题”部分提出：上述王凤香的宅基地性质属于集体用地，而淇县邮政公司属于国有企业，须将该地由集体变更为国有。“我公司”到县城建局、县国土局咨询其地块规划为商业用地，可将集体土地变为国有土地，但需在庙口镇政府备案许可，购得上述地块列为镇区邮政设施用地，由“我公司”向县发改委项目备案，向县政府申请国有土地审批。

▲邮政公司提出的可行性报告（部分）

为了顺利“卖房”，王卫华一直在配合邮政公司和当地政府部门完成土地性质的变更。

鹤壁市人民政府2018年12月的一份土地管理文件（鹤政土【2018】120号）显示，2018年，淇县人民政府将王卫华家的房屋用地纳入“淇县2018年度第八批乡镇建设用地”征收范围，并报河南省人民政府审批。文件称：经审查，淇县国土资源局拟订的征收土地方案符合土地管理法律、法规的规定。

▲王卫华家的宅基地被作为乡镇建设用地征收

相关材料显示，2019年1月，河南省国土厅针对上述“淇县2018年度第八批乡镇建设用地”下达《新增建设用地土地有偿使用费缴款通知书》，2019年5月，淇县财政局完成该使用费缴纳。至此，王卫华家房屋的土地性质由集体土地调整为国有建设用地。

▲王卫华家宅基地的征地调查确认表

根据我国《土地管理法》规定，政府征收土地应当依法及时足额支付土地补偿费、安置补助费以及农村村民住宅、其他地上附着物和青苗等的补偿费用，并安排被征地农民的社会保障费用。

而上述王卫华家的宅基地征收过程中，当地并未与其签署土地房屋征收补偿协议，也没给予任何经济补偿。

王卫华说，在配合办理土地性质变更的过程中，邮政公司负责人告诉他，政府部门按照程序变更土地性质后会挂牌出售，邮政公司会摘牌购买，“到时我只需从政府部门领取购房款就行。”

觉得当地也是在为自己“办好事”，王卫华称“当时没想那么多”。为了顺利推进此事，王卫华前后垫付了不少费用，其中包括几万元的“新增建设用地土地有偿使用费”。

两份“价格评估”

配合完成土地性质变更后，王卫华意识到自己手中并没有任何协议保障，就开始频繁到淇县邮政公司，要求签订书面转让协议。对方却对当初口头约定的价格提出了异议。

国土、法院，信访等部门多方介入协调无果后，当地政府建议王卫华委托评估机构对房屋价值进行评估。2021年1月，河南一家房地产评估公司给出了183万元的评估价格。王卫华说，为了这次评估，自己花了10000多块钱。然而，淇县邮政公司以评估未经其委托为由，不予认可。

再次协调下，将近一年后，经王卫华和淇县邮政公司双方同意，由庙口镇政府委托另一家评估机构对房屋价值重新评估。2021年12月评估结果出来，价格为197万元。

▲当地镇政府委托评估公司进行二次评估

拿到了新的评估结果，但王卫华还是拿不到“卖房款”。

面对不停上门的王卫华，邮政公司给出了新的说法：土地变更为国有后，政府挂牌，邮政摘牌，邮政公司和王卫华已经没关系了，王卫华只能找政府拿钱。而庙口镇政府的为难在于：对方不给钱，我拿什么给你？

2022年6月22日，在鹤壁市信访局，王卫华见到了接访的鹤壁市主要领导。6月23日，当地主流媒体报道：在信访接待现场，就群众反映的房屋交易纠纷问题，该市主要负责人强调要立足化解矛盾，落实属地管理的主体责任，加强双方协商，有力有效促进问题解决，切实维护好群众的合法权益。

一年过去了，王卫华还在不停奔波。“一年了，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2023年5月28日，以王卫华亲友身份，红星新闻记者在庙口镇政府见到了负责协调此事的高姓副书记。据其介绍，镇政府一直在努力协调此事，但邮政公司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该高姓副书记表示，第二天当地将再次召开协调会。其对王卫华承诺：明天一定让邮政公司明确表态。

无家可归

51岁的王卫华已经“无家可归”。

7年无人居住的房屋满是灰尘，院子里青苔湿滑。2021年7月，鹤壁一场历史极值的暴雨导致积水严重，房屋受损开裂。“让我搬出去，又不让租，现在房子变成了危房，这些经济损失谁来承担？”钥匙交给邻居保存，偶尔回去看看房子的王卫华心里“很不是滋味”。

▲7年无人居住，王卫华家的房屋墙体已经开裂

虽然邮政公司没有最终表态“要还不是不要”，但王卫华已经回不去了。“房子现在是‘国有的’，我想收回来，重新翻修、加固也不可能。”

没“卖房”前，无业的他买了辆货车，雇人跑运输。没跑一个月，出了车祸，要赔给对方77万元。“保险理赔外，我还借了40多万元。”2016年和邮政公司达成“口头协议”后，王卫华搬到40里外的鹤壁市区租房居住，房租一年1万多元。全家靠小他两岁的妻子给人做养发勉强维持，“生意一直都不好。”

更让王卫华担心的是，接连遭遇打击，妻子王凤香精神上也“出了问题”，“经常走神和恍惚。”

无奈之下，2023年6月，王卫华将淇县邮政公司起诉到淇县法院，请求法院判被告支付其卖房款197万余元，同时赔偿经济损失60万元。

王卫华提供的网上立案进度查询截图显示，淇县人民法院已受理此案。2023年8月24日，红星新闻记者联系到淇县人民法院铁西法庭一名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称“案件情况比较复杂，正在审理中”。

9月22日，红星新闻记者多次致电淇县邮政局主要负责人，均无人接听。截止到目前，对于记者采访要求的短信亦无回复。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文图 发自河南新乡

编辑 彭疆 责任编辑 魏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