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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尚珺:高考15年,“我不希望出现下一个唐尚珺”

时间:2023-07-29人气:作者: 未知

唐尚珺:高考15年,“我不希望出现下一个唐尚珺”

7月28日,放弃补录后的第四天,35岁的唐尚珺在广西老家忙碌着。他发来家里桉树林的照片,粗粗的绳索横斜向缠绕着歪斜的树干。

“台风啊,吹啊吹,把一千多棵桉树吹倒了,每天只能扶起来八九十棵,不扶起来以后就长不直了。”唐尚珺说。

唐尚珺出生在广西防城港市上思县公安村,从2009年至今参加过15次高考。每年他都会在同样的时间节点上热搜,过去14年,最初的成绩只够专科,第五次高考时唐尚珺过了一本线。他曾被中国政法大学、厦门大学、广西大学、重庆大学等高校录取,但都放弃了,选择继续复读。

去年高考后,家里人劝他去读上海交大的护理专业,电话里大姐哭着说担心他继续复读下去会“出问题”,唐尚珺给家里人承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年无论结果如何都去上大学。”

今年高考后,唐尚珺出现在热搜上的词条先是“最牛高考钉子户今年决定上大学”“唐尚珺称优先考虑师范专业”,后来变成了“唐尚珺四个志愿均被退档”“唐尚珺放弃第二次补录”。

录取结果公布以来,唐尚珺更新过三次社交平台,用“天不遂人愿”“困顿”“迷茫”形容自己。

有人对他为上清华连续高考十五次感到不解,有人质疑他为拿奖金而做职业考生。围绕他的争议还包括高考高分奖励、复读政策、唯分数论的教育理念等等。

在与记者的对话中,他称“这些奖励并不能改变什么”。他说只因自己执念太深,让他深陷“泥潭”,进退两难。“有时候躺在宿舍里,看着床板,我会有一种后怕的感觉,怎么这么多年还在学校宿舍里,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一方面很坚定,对于未实现的清华梦,“不甘心、不服气、放不下”;另一方面,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无奈与割裂:“我最愧对老妈,四年太漫长了,前几年我曾想过大学也不读了,直接回老家搞养殖。”

对于今后的打算,唐尚珺是纠结的。他说,要么回家务农,但十几年复读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要么再战一年,但新高考取消文理分科挑战性很大。

以下为新京报记者与唐尚珺的对话。


7月19日,唐尚珺发微博称四个志愿均被退档。唐尚珺微博截图

要么回家务农、要么再战一年

新京报:录取结果出来后的这几天在干什么,状态如何?

唐尚珺:这几天在家种田,家里一千多棵桉树倒了。老妈辅助我,每天只能扶起来八九十棵,全部扶起来要十来天,很忙。这七八亩桉树林每年大概会带来三四千元收入,这次大概损失了千把块。当时我还在桂林打工,老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树都倒了,我就赶紧回家。

我先沉淀一下心情再做打算了,现在什么都不用想。

新京报:为什么放弃补录机会?

唐尚珺:主要是学校、专业不合适,因为我年龄等因素的限制,选择专业就是选择未来,这个没办法将就。家里基本接受我这个结果,没说什么,也不怪我。接下来尊重我的选择。

新京报:你面前还有哪些选择,你如何权衡?

唐尚珺:一个方案是就此放弃,回家务农,搞农业、养殖、种植。好处就是能陪伴家里人,弊端就是这十几年的复读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另外一个方案是再来一年,好处是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新高考(不分文理,采用自主选科模式)挑战很大。

新高考改革力度史上最大,题型改变很大,题目很灵活,考察方式创新。一年的时间去准备,想要考好,还是很难的。


唐尚珺在老家固定被台风吹倒的桉树。受访者供图

争议“职业高考生”

新京报:今年为什么打算去上大学?

唐尚珺:这几年的成绩一直都在波动,不上不下。我感觉就算我继续考,突破都不会很大。家里也希望我走出高中这个圈子,迈出去读大学,然后成家立业。我现在不能光考虑我个人的想法,还要考虑家里。

新京报:有些人说你是职业考生,你认同吗?

唐尚珺:很多人说我是为了奖金,其实只有两个年份奖金是比较多的:一个是2016年一所民办复读学校奖励的10万块,另外就是去年考上上海交大,就读学校奖励的8万块助学金。网友可能就以此类推了,说你每年都有个10万、8万的,比当地公务员工资都多。

但是我想说的是,有好几年我没有考上600分,是没有奖励的,复读学校可能只免我的生活费。早些年没有奖金的时候,我也会去打工赚学费。有一段时间我想提高成绩,于是跑去广西柳州那里复读,那时候也是没有奖金的。

新京报:你有算过复读以来有收到过多少奖金吗?

唐尚珺:没有算。也没有必要算。这一路过来也要花钱的,反正也就剩四五万块钱。现在算没有意思了,算完了又给外界新的解读素材了。

现在存款就四五万吧,如果没有别的来源的话,只能暂时支撑大学两年左右的学费。

新京报:奖金对你做复读这个决定的影响有多大?

唐尚珺:有了奖金之后,可能我能更专注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奖金让我经济上的负担更小了,我不会像之前一样一边读书,一边为下一年的学费担忧,暑假又得去广东打工挣学费。

另外我年龄也比较大,也希望给家里经济出一把力,这方面也是我要考虑的。但是不能说我为了这个奖励而复读,而且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奖励又能让我改变什么?它改变不了什么。


唐尚珺列出从2009年到2022年以来每年高考分数和录取学校。受访者供图

对未竟的清华梦“还是不甘心,不服气”

新京报:清华对你意味着什么?

唐尚珺:它就是人生追求的一样东西。可能就像一个灯牌,看到那灯牌,就很想去靠近它。说实在一点,很想有生之年去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学习然后生活。

它就是一个梦想,现在对我来说它不一定代表更好的机会。因为你考上清华后,毕业后可能也是要走师范这条路。考上清华的更实际的价值在我这里体现不出来,但是就是想去实现它,它是我的一个心结。

新京报:清华对你来说是幻想还是梦想?

唐尚珺:是梦想,但是有幻想的成分。其实我这个想法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萌生了,当时村里有一个考上清华的人,他出钱帮助村里修路。我老爸经常给我提起这个人,我当时觉得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

新京报:你现在有放弃你的清华梦吗?

唐尚珺:我还是不甘心,不服气。还是放不下,但是可能希望通过考研的方式来圆我这个梦想。如果我能实现我的梦想。我觉得这十几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管怎样,人活着就得有一个梦想和目标,不然人漫无目的地活着,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感觉很悲哀。

新京报:如果给你更多的时间复读,你能考上清华吗?

唐尚珺:通过高考的方式的话,确实很难。再给个两三年,成绩也很难大幅上涨。基础题目上容易熟能生巧,但是难题上要有突破没那么容易。可能通过考研的方式,会容易点。现在来看,天赋是需要的,努力程度也有所欠缺,二者缺一不可。


2016年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后,唐尚珺带父母去北京旅游。纪录片《高十》截图

放弃名校的理由

新京报:2016年高考,你曾经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还带父母去了北京,你还记得他们的反应吗?

唐尚珺:我老爸那时候已经在医院里面,刚开始他很震惊,他觉得我是不是骗他,逗他开心。直到他把录取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看到了我的名字,看到了专业和学校,摸到了学校的盖章,才深信不疑,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开心。

他以前是村里的老师,因为一些原因改为务农,人很老实不善言辞,但是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记得小时候他在桌子上面写了一句话,大意是,读大学就要过长江跨黄河。他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走到村外面去,或许他对我有比较高的期待。

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去北京读书的话,带老爸老妈去看看。那年我带着他们去了北京很多景点,有生之年圆了他们的梦想,也圆了我的梦想。当时在北京的时候,他在宾馆里说了一句话,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句话的,但我懂他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以后学业上越来越好,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

当时老爸已经重病。爬长城的时候我让他不要勉强自己。他不认,偏要跟我们爬到最高点。

新京报:为什么放弃中国政法大学?

唐尚珺:当时我爸查出癌症晚期,家里比较困难,需要钱做化疗。老妈当时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她说爸爸有几万块的存款,可以用作化疗,但是如果没有效果的话,可能人财两空。我说钱可以再挣,如果有一线希望,都要试试。

当时听说附近的一个学校能给我提供比较可观的复读奖励,有十万元。十万块钱可能就是家里五六年或者七八年下来的积蓄。那时我还没有去中国政法大学报到,就瞒着父母偷偷回来复读了。我觉得如果因为钱,我爸爸没有去化疗,可能对我一生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2016年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后,唐尚珺和母亲坦白复读经历。纪录片《高十》截图

“复读是因为深陷泥潭,没得选”

新京报:你曾说过坚持高考是因陷入泥潭导致的无奈之选?怎么理解“泥潭”?

唐尚珺:那几年很矛盾想走出来,但是走不出。所以我就感觉像个泥潭一样。你两只脚都陷在里面。

有时候躺在床上,你就看着床板,你就觉得这么多年,还是在高中的学校里,在宿舍里面,有一种后怕的感觉,怎么这么多年还没走出去?完全像在做梦一样,想走出去走不出去。

新京报:把你困在“泥潭”里的是什么?

唐尚珺:一个念想,用执念这个词去形容,我觉得也不过分。大家对我不理解的话,我觉得正常,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可能会觉得我这个选择不可思议。当时我的处境是没得选。

我会想离开学校,但我觉得我一走出来,就没有机会再去圆梦,这种矛盾的心理就像一个牢笼,没有办法做出选择。

我感觉这样做不是,那样做也不是。那时候如果我上了大学,我觉得可能离我的理想差距太大,决定不读的话,又都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年。

新京报:你为什么说有些复读时光很困顿?

唐尚珺:我最难的时间就是2014 、2015年的时候。一方面我复读了几年,成绩也没有特别好,很迷茫,另一方面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在物质方面也很困顿。

我的同学已经开始工作了,我没有办法跟他们正常往来。因为我如果跟他们有交流的话,他们会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复。所以那时候我的社交圈比较窄,仅仅限于校园这边。

新京报:经济上你遇到了怎样的困难?

唐尚珺:复读前面几年,能靠家里给的大学学费支撑。2014、2015年之后,家里本身经济就比较困难。我当时还在读书,没有经济来源,如果接下来继续复读,还得需要学费和生活费。

那段时间我去广东打暑假工,被一些厂坑了,也没赚到什么钱。后面我就跟朋友借,借了一两次之后,人家问我为什么借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那段打工的生活对我来说刻骨铭心,我先去的广东电子厂里面,装电子设备,然后做手机屏幕的油墨印刷,油墨印刷会用到丙酮,它的味道很刺激,但整栋大楼都是封闭。我以为我能够坚持,没想到我对这个味道的反应很大,闻到就想呕吐。后面一周我就连工资都不要了,就离开了。

后来我换了一份工作,在流水线上做电脑屏幕检测,有一个月需要上夜班,晚上不能睡觉,也没有凳子坐。

新京报:打工的经历让你对学校以外的世界有什么感触?

唐尚珺:我当时觉得社会有点复杂。我第一次去广东的时候,在火车站,就有人举着牌子让献爱心捐钱,我捐了钱,但别人告诉我,我上当了。第一次接触社会,面对真真假假,我觉得它确实有点复杂。

我就是假期在这里停两三个月,而身边的工友可能往后几年或者十几年都是在做这个工作,我还有机会改变,他们机会会相对少一点。我觉得回到学校后我要更加努力,在以后学习的道路上会更加的坚定。


唐尚珺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受访者供图

十年来“最愧对我的母亲”

新京报:你对家人有什么遗憾吗?

唐尚珺:我最愧对我的母亲。因为我读书读了那么多年,对她的陪伴太少了。村里的人经常去问我老妈,你的儿子这么大了,怎么还在读高中,怎么还不找老婆。她就打电话跟我说,希望我尽快成家立业。

她今年已经75岁了,一个人在家里面没人照看。我老妈很喜欢喝酒,有时候喝多了就容易摔倒。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放不下,也很愧疚,对老妈是最愧疚的。有一段时间,我想过这个大学不读了,回去搞个养殖,然后让老妈跟我一起生活。

新京报:什么时候你这种(不读大学直接去工作的)想法最强烈?

唐尚珺:2020、2021年前后,我这种想法特别强烈。我都这样想,大学也不读了。因为我觉得有点亏欠她。我再读几年大学的话,这个时间太漫长了。

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以后小侄子读小学了,你就和我生活吧。现在小侄子已经读四年级了。她调侃我说,你不是说等你将来有能力了,让我和你一起生活吗?我没有兑现承诺。

新京报:母亲对你复读的选择持什么态度?

唐尚珺:我老妈跟我说,你不管什么时候去读大学,只要你去了,真正迈出了这一步,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一定不要回头。她说不管怎么样都支持我去读大学,希望我以后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要回头,叫我不要担心她。

新京报:家里人如何看待你复读多年的选择?

唐尚珺:去年的时候我家里就很希望我去读上海交大护理专业,我大姐打电话劝我,哭着和我说,她很担心我。她怕我继续下去的话,身体上出现问题,思想上出现问题。担心我抑郁了,读着读着疯掉了。我在群里发了一封信,希望他们理解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明年无论如何都去上大学。

新京报:村里同龄人的学业和就业情况怎么样?

唐尚珺:村里与我同龄的大多数都是读到初中,都去广东那边打工去了。上高中就是凤毛麟角了。读完高中后继续上大学的,基本上没有。


唐尚珺在老家河边。纪录片《高十》截图

“我不希望出现下一个唐尚珺”

新京报:你担心因为年龄影响到毕业后的就业吗?

唐尚珺:担心过,我甚至觉得因为年纪大了,找工作对我来说已经不怎么现实了。很多工作岗位都有年龄限制,这就是一个硬性要求。比如说考公务员,可能需要35岁以下的。如果我早点去上大学,可能会考虑考个公务员,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就业基本上没有选择空间,可能会尝试创业,比如说和别人合作,卖一些教辅书,慢慢摸索,或许有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不然的话应该是去读个师范回来做老师,不会有其他可能性。

新京报:你觉得你在外界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唐尚珺:我身上也是有正面的力量,也有负面的东西。目前媒体关注的东西,我觉得都是可以公开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有人问我说,希不希望出现下一个唐尚珺?我说不希望,因为我的个人经历和我当初的认识,导致我走了这条路,现在的年轻人接触的信息更丰富,他们所处的环境也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在当下这个时代,还有人像我一样,为了考某个大学,考个七八年,我觉得完全不值得,因为他完全有别的渠道去实现他的梦想。

新京报:你曾经说过怀疑“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是不是对的?现在你的疑问得到验证了吗?

唐尚珺:我当时说这句话是因为我读了那么多年,好像我也没有走出高中。现在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的。虽然我的梦想没有实现,但是它已经能让我变得比以前更好。

如果我不读书的话,可能我也是在农村里面,和我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走不出小山村。目前我已经出来了,所以说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没有必要去怀疑。

新京报记者 吴瑜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