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韩颋，在九顿天窗之外：等哪一天我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要来捞我

▲韩颋受访者供图

红星新闻记者丨李毅达任江波

编辑丨郭庄 责编丨任志江

距离韩颋的身影在广西都安县九顿天窗水下被机器人发现已经超过了48小时，但目前仍然未被打捞上岸。 这次意外的发生让整个潜水圈为之震动。曾创造过亚洲纪录的韩颋被业内看作是中国最厉害的潜水员之一，众多韩颋的圈内好友赶到广西都安，想要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不少原本不知道韩颋的网友在社交平台里留言，他们被韩颋之前所做过的救援事迹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和折服，遗憾于用这种方式认识韩颋。 在一个此前的采访中，韩颋曾说过一句令人动容的话，“长期以来，我做好了自己回不来的心理准备，但很难做好身边的人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当意外真的发生时，在他的亲人和朋友看来，韩颋自己或许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他的身边人却始终无法接受。

“如果哪个同学被困水下，

他就算在天涯海角都会回来救我们”

张伟是在10月8日凌晨1点多接到的电话，电话那头说韩颋潜水出了意外，几个小时没上水，当时他并不相信这个事情。

虽然张伟知道洞穴潜水很危险，但在张伟的印象中，韩颋在工作中是个很理性的人，从不会盲目冒进。他从没考虑过有一天韩颋会回不来，但他还是和几个同学一起，从浙江老家赶来了都安。

▲搜寻韩颋的现场

张伟是韩颋的初中同学，几十年来始终没有断交情，每年韩颋回到老家，都会叫上这帮同学一起聚会、喝酒。用张伟自己的话来说，“哪怕一年、两年不联系他，但只要他一回到老家我们就一定会聚在一起。”

上学的时候韩颋是个很聪明、很讲义气的人，等长大后，张伟越发觉得韩颋做事很靠谱，三十多年相处下来大家一直很融洽，几乎一点磕碰都没有发生。他说自己被韩颋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在初中同学李梅的印象中，韩颋小时候聪明，也很调皮。平时看不到他学习，但一考试就会拿到很靠前的名次，中考的时候还拿了第一名。

随着慢慢长大，韩颋的名气越来越大，但他仍然很低调，从来不炫耀自己做过的事情和破过的纪录，甚至同学们都是从网上才知道韩颋在国内已经做到了“潜水第一人”。

“前一段时间，我们举办了30周年同学会，邀请他来讲话，但他只是简单介绍了潜水这项运动本身。他自己所有的成绩一点都没有提。”

李梅说，工作之后每次接触韩颋，慢慢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变化，为人越来越谦和，越来越平易近人。“我们毕竟是在小县城，他又是整个世界跑，可能有些人不会和我们再多接触，但韩颋从来没有表露出这种感觉，大家一直是很轻松地交往，让人感觉很温暖很阳光。”

韩颋之前说过一句话，让李梅一直记忆到今天：“如果哪个同学哪天被困在水下，他就算在天涯海角都会赶回来救我们。”

“他像一个孤勇者，

不会把自己的压力和难处展现出来”

知道韩颋出事后，李梅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首歌《孤勇者》，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就像是在形容韩颋，“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在这条朋友圈底下，有共同的朋友评论说，韩颋曾听着这首歌泪流满面。李梅觉得，韩颋似乎没有他展现出来的那么开心。

在韩颋和朋友的交往中，他很少会聊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仿佛永远是那么阳光，不会把自己的压力和难处展现在朋友面前，而只会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

▲哥哥在九顿天窗给韩颋送上的蛋糕

王林是韩颋的发小，从两岁开始就跟他在一起玩。在他看来，韩颋很不喜欢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和压力暴露给别人、让别人知道，而总是自己埋在心里。

从小到大，王林一直觉得韩颋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不喜欢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也不喜欢人情世故，做事说话也不来考虑自己的得失和利益，但是他的理想是远胜于一切的东西。

王林说，一次地震救援让韩颋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次地震时，韩颋去了当地救援，意识到了（当时）国内的救援力量很薄弱。那一次回来以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当时他说，以前他就是单纯喜欢新奇的东西、未知的一些领域，甚至是刺激的东西，但是那次以后，他的目标就是‘我要做救援，填补国内的这些空白，创造培养出救人的能力，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娱乐’。”

在交谈中，王林用了崇高这个词来形容韩颋，韩颋对他人的责任感和奉献感让他敬佩。更难能可贵的是，韩颋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为中国潜水救援做出了贡献，但这牺牲的却是韩颋个人的许多利益，以及他对家庭的责任，这像极了一个“孤勇者”。

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韩颋近几年回老家的次数比以前多，王林总是能从和他交流中感受到他对家人的愧疚。韩颋曾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对不起我的父母，我给这个家庭没有带来什么东西，甚至需要父母来惦记……”

“我对他说过一句话：

放心去飞，家乡有我”

来到都安后，韩颋的哥哥韩羽非常忙碌。他要对接和处理的事务很多，多到几乎每分钟都会有电话打进来。

刚到都安时，有一次韩羽去买凳子带到搜救现场去供人休息，店主听说是他们是韩颋的家乡人，也听他们说了买凳子的用途，当即说“我一分钱不赚你们的”，而且还帮忙拿凳子、摆凳子。在出租车上，聊起韩颋，出租车司机也对韩颋非常认同。韩羽说，这些来自陌生人的认同跟韩颋的性格脾气有很大关系，“他是个很纯粹，很透明的人，只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韩颋生前的潜水照

但另一方面，这种性格也给韩颋带了一些评价上的分化。“有人会觉得这个人有点清高，或者说低情商，因为他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很专注，很热情，没有别的计较。他觉得这个事情有意义，他就要去做，而且你来问他这方面的事情他很乐意跟你交流，但是如果他觉得你这个人目的不纯粹，他就很不开心。”韩羽说。

看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成就，韩羽心里其实很欣慰。他说韩颋天生就有冒险精神，小学时候就带着同学去探防空洞，还带着同学去外地爬山冒险。最近几年，韩羽觉得弟弟越来越走向自己的内心了，再加上他从小就展现出的异于常人的专注度，让他走到了国内顶尖潜水员的地位。

对于韩颋所钟爱的洞穴潜水，韩羽知道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运动，包括他们上了年纪父母也知道这一点。但韩颋从小就是一个一旦认准了一个方向，就很难拉得回来的人，父母时常会担忧韩颋，但也只能每天嘱咐他一点要小心，注意安全。

关于危险，韩颋很少会和家人讲起。韩羽也是极限运动爱好者，也了解一些洞潜的知识，他明白韩颋的潜水方式是极其危险的，特别是在救援捞人的时候，但韩颋从不会和他们讲这些，不会去增加家人的压力和风险。

由于潜水，韩颋常年在外面，一年也只能回家三四次，每次呆上一两天，而且过年、国庆这种假期也很少回家。对韩羽来说，作为哥哥，他选择了支持弟弟所钟爱的事业，自己留在家乡，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照顾父母。“我对他说过一句话：放心去飞，家乡有我。”

一条没敢发出的生日祝福：

“我怕自己再也收不到韩颋的回复”

关于发生意外和回不来这件事，韩颋似乎做好了准备。但对那些关心他的朋友们来说，这种“准备”太过残酷，他们始终不愿意接受。

在韩颋刚刚开始学深潜的时候，和韩羽说过，“全世界最好的潜水员都在水下”。即便如此，作为哥哥，韩羽也一直支持着弟弟从事潜水，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他认为那是弟弟想要做的，想要去的，这就是他的理想。

▲韩颋生前的潜水照

“我们都知道有危险，也知道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在那，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韩羽记得很清楚，在一次吃饭喝酒的时候，韩颋和他表露出了对家庭的愧疚。

李梅说：“韩颋曾经说过，‘哪一天我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要来捞我，不希望你们来捞我’。他可能觉得他到那个深度，别人捞他也很危险，不希望再为他做无谓的牺牲。给我的感觉是，他到最后还是在为别人着想。”

王林总会在和韩颋聊天喝酒时畅想，等到他们都老了，韩颋也不做潜水了，他们几个朋友一起找个地方，每天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我始终没有做好他出事的思想准备，我甚至希望一直听不到韩颋被找到的消息，如果不找到，我还会有念想。”

而张伟，在每年韩颋过生日时，都会给他发出一个简短的生日祝福，但今年韩颋的生日正是在他失联后第三天。张伟始终没敢发出那一条消息，“我害怕自己再也收不到来自韩颋的回复”。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除韩颋外皆为化名）